从小就认得六水嫂,她家住在秋溪老街旁的两间泥房,男人去得早,单薄的身架,消瘦苍白的脸,支撑着全家四个女人。母女相依为命,大女荣秀,二女荣香,老三爱华,辛勤耕耘着一份薄田,喂养一头黑毛猪,全家起早贪黑各负其责。 听说他们家是地主成份,村里人对她们总是另眼相看,又是寡妇人家,常听得一些闲言谇语来贬低她,所以与村里人往来不多,倒是常常听得六水嫂因田里的水被人放去,或是谁家的牛吃了她家的菜,站在后门的菜地里,对着空阔的田野,高一声低一句幽怨的骂着。 因她家就在路口上,所以过往的人对她家的状况是一目了然,说是地主,也没见她家比别家富有,两间土房,被烟薰得黑戚戚的墙壁上全是一个个大小不一的窟窿,一间筑着一台大泥灶,一担水桶,一只破泔水桶,一张八仙木方桌,围着四条木板凳,另一间则是并排着支着两张床,一张是脱落得斑驳的雕花床,可能是六水嫂的嫁妆,另一张是板凳床,常年辅着一条发黑的草席及下面一层潮湿的稻草,两把没有颜色的排椅,床就在门边,门就在路边,冬夏都挂着发黄的蚊账。 六水嫂闲时常坐在门口纳鞋底,我经常挑水在她身边过,每次都不厌其烦的招乎我“坐下子么,放下肩啦”。但我从来不在她家门口放肩,一是河离她家才不远,二是心里总是跟她有点夹生,每次都是嘴答嘴应的含糊着。 我跟荣香年龄相仿,我比她高一年级,她扎着两只黄稀稀的小辨子,长年脸色青黄,一双怯生生的大眼睛,从没见她穿过一件有色彩的衣裳,脚上常吸着一双没有后跟的烂解放鞋。 赖姓是秋溪村的大姓,都把其他姓看做是“外姓”,荣香觉得我是村里的“外姓”人,不会像别人一样欺负她,骂她地主的女儿,就常邀我一同去砍草皮或拨猪草,也许是带着地主成份的帽子,再加上又没有爹,她总是皱着眉头,从来没听过她朗朗的笑声,像是受压迫的“童养媳”,说话也是很小心,总是带着试探的问“我们到后垄山还是去柿子坑”,有时跟她在一起我也有一种压郁的感觉,所以不太喜欢跟她在一起。 有一段时期,因为大队经常开批斗会,把村里的地主,四类分子经常抓去批斗、游街。荣香的爷爷和爹虽然早不在了,但她还属于地主的后代,虽然没有把她们母女抓去批斗,但一些小孩子已经在嘴上天天念叨,看到荣香几姐妹就像喊口号一样一边跑一边叫“打倒地主、打倒地主”,导致她们更孤立了。这股风一直蔓延到学校,一年级全班同学都跟她划清了界线,没有一个同学跟她说话,而且欺负她不需商量,连老师也对她另眼相待,因为哪时候流行“贫下中农管理学校”,虽然老师都是村里的临时任课老师,但都要求“又红又专思想好,革命斗志觉悟高”。 我感觉她的眼睛陷得更深了,说话时机乎听不见声音,有很长一段时间她没邀我去割草皮或拨猪草,都见她一个人孤独的背着粪箕,像孤魂野鬼似的出没在田间地头。不久,这股风传到了我们二年级,首先是班上的男同学一个个磨拳察掌,要坚决地打倒地主的女儿,后来女同学也跟着跃跃欲试。他们都狠狠的揍了她一顿,或三五成群,或单打独斗,他们似乎都解了心头之恨,兴高彩烈的谈论着自已如何“英勇机智”的把她打倒在地,我目睹着她一次次的被打,她每次都抱着头,卷屈着身体,任由你一拳他一脚的揣着,但她从来不大声叫喊,也没掉下一滴眼泪,更没有报告过老师,每次等大家逃开后,便静静的爬起来,拍拍身上的泥巴就走,好像这打是自已应该挨的,是为爷爷、父亲挨的。 终于班上的同学发现我还没出手,他们说如果我不跟她划清界线,我就是同她一边的,就是地主“周扒皮”,全班同学就会跟我划清界线,到哪时我就会很惨的,当时,虽然我心里觉得有点过意不去。但是,为了表明我的立场,我必须跟她划清界线,为了这件事,我心里开始痛苦的筹划着,虽然我平时对所有的人都很友好团结,但我因为是班里的小干部,在这个问题上我必须坚定立场、昂扬斗志、勇往直前。 我们的教室都在同一祠堂里,我在上厅,她在下厅,她是座在最后一排,我想,我用什么办法去跟她划清界线呢,集体出击的机会没有了,跟她空手对打我又觉得不可行,万一她起来反抗的话,恐怕我还打不过她,到时更让我丢脸,考虑再三,我打算采取“偷袭”的办法。 我开始寻找机会,掌握她的行踪,我发现她一般情况下下课后最后一个起身,然后孤独的一人去上厕所,差不多打预备铃才静静的回到座位上,我决定在打预备铃和上课铃之间的空隙时间采取行动,因为这个时候大家准备坐好,这样的话即使她要反抗也不敢,因为老师快来了,我为自己的筹划有些得意。 终于有一天她刚坐下,预备铃一响,我风一样的冲向她,在她的后背心“咚”猛的一拳打下去,然后闪电式的转回来,前后十几秒的时间,她显然没有任何防备,这一拳对她的打击太突然,只听得她当时“哎哟”一声,右手下意识的按在后背心,我回过头去,刚好她转过头看到是我,她的眉紧紧的锁着,眼睛也眯成了一条缝,然后她慢慢的伏在桌子上。我这一壮举让全班同学目睹了,我的地位马上得到了恢复,我的同学为我“喝彩”。然而,一堂课我没听进耳朵,心口一直在跳着,全然没有一点“胜利”的感觉,看着她一直低头伏在桌上,我不知道她怎么啦,难道在哭泣么?其他同学打她她不哭,我打她她哭了,为什么?看来她是真伤心啊,因为我是她唯一跟她有点交往的人,也是她唯一有点信赖的人,我当时就后悔了,我不该有这么糊涂的举动。 我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,我不知道她会不会报告老师,或者告诉她娘和她姐,然后找到我家里,让我挨一顿骂或者被打一顿。后来,我挑水不敢从她家门口过,只得绕大路去,明明挑一担水,确要以前两担的时间,我看见她娘还要绕路走,见到她姐妹也不敢打招乎,绕得远远的徉装没看见。过了段日子,我刚好在大路上挑水放肩,荣香挎着粪箕过来,我当时觉得是冤家路窄,十分难堪,荣香却带着一份难得的笑意,问道“萍子,去砍草皮么”,然后从口袋里抓了一把黄豆,一双黑乎乎的手伸到我前面“吃豆子么”,我麻木的打开上衣口袋,一群豆子哗哗的从她手里滑下,像一群说说笑笑兴高彩烈的孩子,她抢过我的扁担又说“我帮你挑回家,我们去后垄山砍草皮吧”,我跟在她后面,倒像个地主,我紧捂着口袋,生怕它们高兴得蹦出来,听见它们在里面发出喝彩似的掌声。 哪件事她只字没提过,好像根本没发生过,她一点也没记恨我,也跟本没有报告我,这倒使我越发感到内疚。也许她理解我当时的处境,所以她能成全我,忍让我。因为她自己很难堪,所以她不使我再受到难堪。后来我们经常结伴而行,我成了她不可多得的朋友。 事隔这么多年,这件事我一直记着,当年打过她的拳头似乎还隐隐的灼痛着,我不知道小小的她,为什么有如此的忍耐心,能受得住如此大的委屈,是什么力量支撑着她,应该说她当年还不存在有什么“共产主义革命信仰”,难道仅仅是因为当时的社会环境,或是说社会压力造就了她有如此大的“胸怀”,让她能够在当时的形势下,还能如此“坦然”, 或是说当时的社会环境已使人到了麻木的状态,而使任何人都失去了理智。 时间虽可洗刷一切旧的尘埃,却洗不去对儿时懵懂无知的行为的记忆。荣香,真的对不住,你在哪里?我真的想再见到你。 供稿:赣州客家联谊会 邹卫萍 特别声明:以上内容为综合整理全网平台信息,版权归原创者所有,转载分享并不代表平台支持其观点立场。 客家人,共同探讨客家文化!官方微群,请加小编微信号:kejialm,备注文化交流,只接受邀请进入!【小伙伴们,行动起来,欢迎推荐,投稿至:1281728402@qq.com 内容不限】 返回首页>>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