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赋比兴”之说,始见于《诗经》的《诗大序》:“故诗有六义焉,一曰风,二曰赋,三曰比,四曰兴,五曰雅,六曰颂”。对《诗经》“六义”的解释,一般认为,“风雅颂”是颂歌,“赋比兴”是表现手法。 “赋比兴”是古人对诗歌表现手法的高度概括,诗经里用,古诗里用,在民歌里也用。客家人源于中原,继承了诗经传统,在山歌里广泛运用“赋比兴”的表现手法,大大提高了客家山歌的思想性和艺术性。 对“赋比兴”的解释有多种,以宋人朱熹的解释最为确切。本文按朱熹的解释,对“赋比兴”在客家山歌中的运用试作探讨。 赋 朱熹说,“赋者,敷陈其事,而直言之者也”。用现代话来说,就是直接地对事情进行叙述和描写。诗歌是“情动于中,而形于言”的作品,在叙事中自然也包含抒情在内。故可以说,赋是叙述、描写、抒情的综合运用。 客家山歌里的赋,大体上有三大类: 第一类是直白式,有三种。下面以连城山歌为例,分别说明: 一是直叙其事,如: 担担生意系可怜,肩头担烂骨担绵, 担得重来担唔起,担得轻来又冇钱。(注) (注:冇,音mao,阳平,意思是“没有”) 客家人世居山区,农忙挑谷、农闲挑货、上山砍樵等都靠肩膀挑,百斤重担压在肩上,难得喘气。可是为了一家生计,尽管“肩头担烂骨担绵”,又不得不挑重担。听起来真叫人心酸。又如: 热头一出半山高,郞带斧头妹带刀。 郞带斧头砍大树,妹带草刀割松毛。 连城地处山区,老百姓的一项重要劳动叫“担樵”。柴火主要有两种,一类是山上的杂木,另一类是芋箕和松毛。到了山上,男的力大就砍树,女的力小就刮地上的松毛。虽然辛苦,但心情轻松,尤其小两口一起干活后“夫妻双双把家回”,更是另有一番情趣。 两首歌都是直叙其事,一首沉重,一首轻松,都唱出了客家人热爱劳动的心声。 二是直抒其情。如: 男: 新绣手帕梅花心,情郎住在溪中心。 老妹要来唔怕溪水深。(注) 丝线搭桥两人过,沉河没水也甘心。 (注:“唔”,音ng,去声。意为“不”,下同) 女: 赤米煮粥满锅红,阿妹爱哥唔嫌穷。 只要两人情意好,阿哥乞食阿妹挽竹筒。 两首山歌的主人公对爱情的追求都非常坚定:一个说,我不怕沉河落水,丢掉性命:一个说,我不怕讨饭受穷。都是直接抒发感情。 三是直描景物: 十八妹配三岁郎,口咬灯盏手抱郎。 床上好比鱼子篓,床下好比养鱼塘。 唱十八大姐三岁郎的歌谣不少,但描写得这样细致的却不多。你看,一个十八岁的大姐,嘴里咬着灯盏,手上抱着一个小娃娃,走进黑漆的房间,把已经睡着的“丈夫”放到床上,唤他不醒,推他不动,就像搁在床上的一个鱼篓,然而他却不时泄尿,以至床底下已是一片汪洋。这个景象是多么具体,在这种环境中的大姐是多么令人同情和叹息!这首歌是直描景物,借景抒情。 第二类是修饰式,即在直叙句子中,加上各种修饰成分,使诗句具体化、形象化。常见的有: 一是将叙事中的某个细节加以扩展,加深印象。如上杭山歌: 送郎草鞋一片心,十重布子九重新。 步步钩针线连线,折断几多钩线针。 这首山歌将做草鞋的钩针钩线加以细致描写,说明了这双“十重布子九重新”的草鞋凝结了自己的一片深情。又如长汀山歌: 想妹迷,想妹三日冇人知:(注) 吃饭好比吃沙子,吃菜好比吃树皮。 想妹迷,想妹一夜睡不着: 屋顶有个窗子眼,一夜看到月光落。 (注:“知”,音di,阴平) 这首山歌通过对吃饭、吃菜没有滋味,一夜睡不着觉,看着明瓦到天亮的细节描写,把自己对妹子的相思细致地表现了出来。 二是用对比方法,互相映衬,突出主题。如粤东山歌: 新打耳环金对金,嘱郎连妹爱真心。(注) 莫学灯笼千只眼,爱学蜡烛一条心。 (注:“爱”是粤东客话方言词,意为“要”。下同) 用千只眼的灯笼和一条心的蜡烛进行对比,要求对方恋爱要专一,不要这山望到那山高、三心二意。 三是用反复句,深化主题。如长汀山歌: 有心恋郎亻厓 敢当,不怕家中架刀枪。(注) 做哩锅头唔怕烧大火,做哩笊篱唔怕滚饭汤。 (注:“亻厓 ”,音ngai,阴平。意为“我”,下同) 又如武平山歌: 恋你唔到亻厓 忧愁,好比天上冇日头。 食茶好比吞药水,食饭好比食石头。 前者有反复句表示自己对爱情的坚定,敢于为心上人赴汤蹈火;后者用反复句表达自己对爱情的痴迷已经到了茶饭不思的地步。 四是用夸张手法,增强艺术效果。如武平山歌: 老妹生得真正靓,汀州八县有名声。 有日挑水井边照,虾公鱼子来相争。 又如长汀山歌: 十八亲哥笑融融,肉色笑起石榴红。 牙齿赛过高山雪,眉毛赛过两条龙。 两首山歌都用夸张手法称赞对方长得漂亮:男的说老妹你靓得汀州八县都闻名,不要说人见人爱,连鱼虾都看上你;女的说亲哥你脸红牙白,笑容可掬,眉毛又长又弯,赛过两条龙。虽然是夸大其词,但双方聆听了都高兴,而不会真正去计较。 五是用顶真句式,贯串全歌。如粤东山歌: 日头落山心莫慌,日头落了有月光。 月光落了有星子,唔见星子天又光。 山歌将日头、月光、星子三个词首尾相接,形成顶针格式,连接得自然巧妙。 六是用排比句,扩大气势。如粤东山歌: 鸭子细细敢落塘,鲤鱼细细敢漂江。 蜜蜂细细恋花树,妹子细细恋情郎。 山歌四句排比,烘托出妹子对爱情的大胆追求。 第三类是综合式。即把叙事、写景、抒情融为一体,构成一个诗歌的意境。 一是叙事抒情,如下面这首连城山歌: 哥哥上丘妹下丘,两人目角溜对溜。 保福老天下大雨,冲倒田塍做一丘。 前两句是叙事写景,后两句是直接抒情,希望苍天保佑,把两田并作一块,让两个有情人结成一家亲。 二是借景抒情,如永定山歌: 桅杆顶上牵苦瓜,苦瓜牵藤开野花。 一心想哩上去摘,没个胆量唔敢惹。 美丽的野花开在高高的桅杆上的苦瓜藤上,很难爬上去摘,以此景物表达自己对情妹是心有余而力不足,不敢高攀。 三是以物衬情,如连城山歌: 别人可怜食菜糠,涯家穷来冷灶膛。 三餐目汁当茶饭,灶蝍黄蔡饿断肠。 家穷到灶头无火,以眼泪充饥,连灶头缝里的蟋蟀、蟑螂都饿死了,这是以物衬托家穷到极点。 四是叙事写景抒情融为一体,构成一个完整的诗歌境界。如粤东山歌: 送郎送到湘子桥,桥下流水白漂漂。 阿哥撘船顺水去,妹子心愁随水漂。 山歌首句叙事,二句写景,三四句抒情,浑然一体。 比 朱熹说,“比者,以彼物比此物也”。 比,就是比喻,俗称打比方,由本体、喻体和比喻词三个要素组成。在客家山歌里,常用的比喻词是“像”、“好比”和“系”。 客家山歌里的比,主要有明比和暗比两种。主体、喻体、比喻词三者齐全的是明比,主体不出现的是暗比。 常见的比喻有单比、双比、排比三种: 单比是以一比一,如武平山歌: 老妹生得好人才,好比园中牡丹花。 苍蝇飞过跌断颈,蚁公见到唔敢爬。 把老妹比作高贵的牡丹花,不仅人见人爱,连苍蝇、蚂蚁也为之倾倒,这是单比。 双比是二比二,如粤东山歌: 妹系鲜花正当开,哥系蜜蜂千里来。 蜜蜂见花团团转,花见蜜蜂朵朵开。 把妹比作花,哥比作蜂,这是十分贴切的双比,二比二。排比是三比一,如粤东山歌: 山歌好唱口起头,木匠难砌走马楼。 石匠难刻石狮子,铁匠难打钓鱼钩。 四句排比,用后三句烘托第一句,说明山歌起头之难。比喻的方式主要有两种: 一种是以物比人,这是最普遍的比喻方式。天上的日月星辰,地上的山川石头,山里的花草树木,水里的鱼虾龙蛇,家中的日常用具都可以作为客家山歌的比喻物,数量繁多,不胜枚举。下面摘录一些以比喻形式表情达意的粤东客家传统情歌,与读者共同欣赏。 爱慕歌 妹子生得嫩葱葱,唔曽食酒面绯红。 牙齿好比高山雪,嘴唇好似石榴红。 墙内种花墙外开,花高墙矮伸出来。 哥想上前剪一朵,新打剪刀口难开。 “高山雪”、“石榴红”、“墙内花”比出了妹子的娇艳可爱,引得小伙子爱慕难耐,可是他并不认识这个妹子,是“新打剪刀口难开”,不知如何迈出第一步。比喻的很确切。 相恋歌 妹系花瓶郎系花,柬好花瓶爱有花。(注) 柬好花瓶无花插,唔当同郎共一家。 (注:“柬”,音gan,上声。意为“这样”,下同) 哥系天上一条龙,妹系地上花一从。 龙唔翻身唔下雨,花唔淋雨开唔红。 镰刀唔利唔割禾,竹篾唔韧不织箩。 交情就要交到底,莫听旁人来挑唆。 阿哥有心妹有心,铁尺磨成绣花针。 郎系花针妹系线,针行三步线来寻。 前两首把哥比作龙,比妹比作花,是传统的比法。后两首以镰刀、竹篾、针、线作比,用的是日常用具,显得朴素自然。“针行三步线来寻”,更是形象地比出了两人形影不离的亲密程度。 别离歌 妹子送郎大路边,两人分手泪涟涟。 古镜上尘难见面,头上戴笠隔重天。 送郎送到五里亭,亭中都系送行人。 阉鸡遇到结猪客,痛肠又遇割肠人。 客家人爱戴斗笠,阉猪人叫做“结猪客”,用这两个方言词作比,不仅很生动,而且极有客家特色。 相嘱歌 你爱转来转到家,心要正来眼莫野。 要学燕子转老巢,莫学黄蜂采野花。 米筛筛米谷在心,嘱妹连郎爱真心。 莫学米筛千百眼,爱学花烛一条心。 燕子恋旧巢,黄蜂采野花,这是动物的本性;米筛千百眼,花烛一条芯,这是两种工具的结构特征,都是无可厚非的。但是当它们做了山歌的比喻后,就赋予了它们象征意义,成了是非的界限,道德的美丑标准。尤其是“莫学米筛千只眼,要学蜡烛一条心”已经成为教育人们爱情要专一的名句,可谓是妙语传千古。 相思歌 去年想妹思到今,哑子读书难发音。 泥里竹笋暗中想,灯草落靛染(念)在心。 日出东边落在西,妹子夜夜都想你。 鲤鱼食到虾公脚,几多委屈无人知。 情人别后的相思是不能公开的,只能在自己心里想。所以就像是哑子读书、泥中竹笋、灯草落靛那样,自己在心里折腾,想到烦恼时,简直是百爪抓心,就好像是“鲤鱼吃了虾公脚”,这个比喻是再形象不过了。 二种是以古比今,如粤东山歌: 连你唔到心唔灰,今生唔到后生来。 阿哥好比梁山伯,妹子好比祝英台。 敢拆庵堂唔怕神,敢连阿妹唔怕人。 阿哥好比诸葛亮,唔怕曹操百万兵。 敢连阿妹胆就雄,阿哥好比赵子龙。 百万军中救阿斗,万人头上逞英雄。 再如长汀山歌: 郎有情来妹有情, 两人有情赛过人。 郎有情来赛过杨宗保,妹有情来赛过穆桂英。 过去,在客家地区,梁山伯祝英台、三国演义、杨家将的故事,几乎家喻户晓。生相爱、死同坟的梁山伯、祝英台是爱情忠贞的典范,诸葛亮是智慧的化身,赵子龙是英勇无敌的英雄,杨宗保、穆桂英则是智勇双全的少年夫妻,这些古人都是人们的崇拜偶像。山歌中的情侣用他们来作比,表示自己对爱情忠贞和一往无前的态度,鼓励对方一起为美好姻缘而冲破重重阻力,这是一种巨大的精神力量。 单比和双比的民歌都是主体、喻体同时出现,属明比; 排比的山歌有明比也有暗比。如粤东山歌: 大麦生须一包针,松树抽茵一条心。 柑子剥皮一团肉,阿哥爱妹一团金。 好牛吃草唔使牵,好马出阵唔使鞭, 好石磨刀唔使水,好妹连郎唔使钱。 这两首山歌的前三句是喻体,第四句是主体,属明比。 乌云遮月月唔明,雾里看花花唔真, 冷水蒸饭难上气,针筒打米难上升。 灶捞唔怕滚饭汤,大船唔怕水漂江。 钢刀专斩硬竹节,梅花专斗十月霜。 新打茶壶八面花,好壶唔装隔夜茶, 好马唔食回头草,黄蜂唔采过时花。 这三首山歌只有喻体,没有本体。其本义隐含在喻体之中,让听者自己去领会,属于暗比。 在修辞学里,明比叫明喻,暗比叫借喻。 兴 朱熹说,“兴者,先言他物,以引起所咏之词也”。意思是说,“兴”是先用类似的事物作为引子,以带出所要歌唱的对象。“兴”的手法,在客家山歌里也广泛使用。如连城新泉山歌: 热头一出照山河,朱毛红军到汀州。 土豪劣绅都打倒,柴米油盐样样有。 这首歌先以“热头一出照山河”开头,然后引出“朱毛红军到汀州”,这就是“兴”的手法。再如永定山歌: 一树杨梅半树红,哥是男人心要雄。 只有男人先开口,女人开口脸会红。 这首歌先以“杨梅”开头,然后叫小伙子先开口,这也是“兴”的手法。 山歌好唱难起头,作者最常看到的东西,就是歌手们最方便的材料。山歌的作者是“日出而作”的农民,他们走出家门去劳动,第一个看到的就是太阳,所以第一句唱太阳的山歌很多。如:热头出来金灿灿。热头出来红满天,热头一出红彤彤,日头出来半山高,日头出来照山坳,日出东方又落西,日头落山又一天等等。其次就是在劳动时所常见的月亮、彩云、流水、树木、鲜花、飞鸟等也是常作山歌起头材料。下面举一些“兴”的山歌,跟大家共同欣赏: 热头一出红通通,世间神圣是工农。 创造人类衣食住,顶天立地主人翁。 韭菜开花一杆心,毛委员爱亻厓 汀州人。 走村串户做调查,油盐柴米挂在心。 辣子尖尖开白花,情郎恋妹唔会差。 两人生得般高大,凤凰配得牡丹花。 天上飘来一团云,又想落雨又想晴。 十七十八有情妹,又想恋郎又怕人。 门前桐子开白花,大风吹落满地花。 老妹有情先开口,莫做杨梅暗开花。 红米煮粥满锅红,老妹恋郎唔怕穷。 风吹雨打苦唔怕,两人见了笑融融。 满山竹子直溜溜,无条做得蚊帐钩。 这个阿妹中涯意,可惜无人做引头。 岭岗顶上一丘田,无塘无圳靠青天, 无娘鸭子靠白米,单身阿哥靠娇莲。 门前种有一株梅,手攀梅树望郎来。 十朵梅花开九朵,还有一朵等郎开。 脚踏高山十二重,高山顶上有好风。 好风吹在郎身上,好妹挂在郎心中。 新绣荷包两面红,一面狮子一面龙。 狮子上山龙下海,唔知哪日正相逢。 日头落山又一天,妹子单身又一年。 心想连郎人阻隔,扁担烧火炭(叹)难圆。 由于“兴”和“比”一样,都有两种事物,大都有其相似性,许多民歌都是兴中有比,比中有兴,难以区分清楚,所以比兴两法之异同,长期以来,纷争不断。很多人干脆来个“合二而一”,笼统称之为“比兴”手法。今有学者冯浩菲结合前人所论,提出可从八个方面来作区分,如比诗的本体和喻体多为词或短语,而兴诗的喻体和本体则必为句子;比诗主要用比喻词“如”连接本体和喻体,而兴诗的喻体和本体之间则无任何连接成分;比诗的本体词在前,喻体词在后,而兴诗则喻体词在前,本体词在后,等等,加深了对比和兴的认识。 试探客家山歌里的“赋比兴” 《诗经》是以古代汉族民歌为主体的诗歌总集,是我国古代文化的精华,与客家民歌相比,虽然雅俗不同,时代不一,但其文学性是相通的,多是劳动者的口头创作,是劳动人民生活的反映。客家人来自中原,继承和发展了古代的中原文化,根据生活的实际,把客家山区的风景、事物写进山歌中,将诗经的“赋比兴”手法,在山歌里融会贯通,灵活运用,使得客家山歌成为内容丰富,色彩艳丽的南国奇葩,这是客家人对中华文化的一大贡献。 山歌资料来源: 中国歌谣集成、福建卷、连城县分卷; 中国歌谣集成、福建卷、龙岩地区分卷; 粤东客家山歌。 特别声明:以上内容为综合整理全网平台信息,版权归原创者所有,转载分享并不代表平台支持其观点立场。 客家人,共同探讨客家文化!官方微群,请加小编微信号:kejialm,备注文化交流,只接受邀请进入!【小伙伴们,行动起来,欢迎推荐,投稿至:1281728402@qq.com 内容不限】 返回首页>>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