原标题:山旮肚的歌声 作者:简心 日头落岭夜了哩/风绞乌云落雪哩/ 乾坤日夜都在转/天道唔争自来哩…… 2017年,一曲《日头落岭》MV在赣南流转,从一个网转到另一个网,从一个朋友圈流入另一个朋友圈,一圈一圈,晒红了南国客家族群,短短时间,公众号点击突破10万。一种古老的情愫,从客家民系深处盘旋而来,从《诗经》,从《乐府》,横江越岭,在南方莽莽大山中孑孓独行。这些来自大地根部的声音,就像在呼唤地球流浪的孩子。人世很多东西都是靠音乐消化的。真正的音乐,它是抓住了人类遗传基因的。 1 两碗饭工夫,右源村山歌传习所前的晒坪上,已聚了七八名歌手。看得出都是田头老把式,坐在那,打着鬼话,面颊鲜红,嘴上却腼腆。喜喜涩涩推让了几圈,黄小玲起身手一拍:“石牯,作兴你!咱俩起个势,先来两首!”说着,眼尾子朝对方溜溜一拐,这边眯眯笑地看着师傅师娘,打开手势起了调:揩担郎子好可怜,一步唔得一步前,揩得重来人好苦,揩得轻来又冇钱…… 那个石牯站起,喉头沉沉,对着帽子峰,悠悠地接了声:瓜子好食难剥仁,有心连妹难舍情,丢了三工冇见妹,问了几多过路人…… 山歌是寻阵的,就像鹅下塘,有只打了头,后面跟着伙打伙,扑棱棱地你追我赶。接下来七八个男女,歌声一段驳一段,歌手走一个来一个。但凡在家的妇娘男子佬,能来的都露了口。那些叭叭滚的老山歌,藤条一样勾勾绕绕,唱的人不咸不淡,听的人却扯心拽肠。 她已记不清这是第几次下到村寨来采集山歌。 自2006年加入吉村镇农民业余剧团当演员,到2017年接任团长,在山歌里摸爬滚打十多年的黄小玲,从赣南的山山寨寨取到了一罐罐的鲜汁原浆。 说不清这些山肚岭脚为什么会长出那么多歌手。然而城市化进程,不断空心化的山村,让山歌垂垂将老,就像留守的祠堂和老井,如不抢救,将随着一代老人的离去而归于沉寂。 她心疼山歌,山歌也心疼她。钻山沟,蹲巷角。她掏出自己不多的打工积蓄,攒下参赛的奖金,购置了简单的摄像头、卡机和录音、视频剪辑设备,跟了师傅和卢桑,走村入寨,深入赣南的山山岭岭,专拣老人堆里泡。 她将赣南十万大山装进胸中,走了多少大山,电脑里也藏着多少座大山。 2 山旮肚里长大的她,耳洞里似乎从不缺天籁,那里有山风溪流、蛤蟆虫拐、林泉飞瀑,以及春夏秋冬山旮旯里所有生灵踩过的流响。 出自农家,没有受过任何音乐培训,但她对音乐的喜爱与敏感从娘胎里带来。她打小就是个喜欢自听自唱的乡野女伢。按照母亲分工,妹妹放鹅她掌牛,田头地尾,山坡野谷,那条埋头吃草的老水牛是她最早的粉丝。那时候,村里放映《刘三姐》,她打心眼里喜欢,经常独自在山坡上模仿刘三姐的歌声。赣南采茶剧团来村里演出,她每一场都不漏,看完后反复比照,幻想自己有一天能上台。 但是,就像山歌,人生总是爬山过峺打横排走弯路的。唱歌当不得饱。初中毕业,她出门打工。为找饭碗,她当过小学代课教师,开过餐馆,做过酒店服务员、酒吧驻唱歌手。有一天突变。母亲中风,常年卧床不起。上有患病的老人,下有上学的孩子,生活没了退路。她毅然南漂广东,日日在鞋厂流水线上,朝夕与苯等有毒物质接触,她头昏、恶心,苦不堪负,只好再次转入KTV当服务员兼歌手。灯光酒影中横冲直撞几年,她找不到根底。不断飙升的家园感,让她意识到自己终归要回去,回到家乡大余,回到山歌里。2006年,吉村镇创建农民业余剧团,她以一曲饱含声泪的《妈妈》,被招进剧团担纲独唱演员——从此歌声开始插上翅膀。 3 田头屋角做歌台,祠堂家庙当剧场。在剧团的一次下乡巡演中,她知遇了同样沉迷于客家山歌的音乐人卢桑。 卢桑生于南康市一个基层音乐世家,文艺学校器乐扬琴专业毕业,辗转广东、福建、浙江等沿海省份城市组建乐队并担任键盘手。觅觅南寻了一圈后,他意识到自己的音乐还是要回到故乡赣南去寻找根系。 类似的经历,共同的情志,两人心之所向,一拍即合。 在黄小玲的音色里,卢桑听到了一种久违的大山野性和天然机质,以及客家人在长山大岭之间那种嘹亮的忧伤。卢桑开始对她进行专业辅导,纠正她唱歌时的吐气、咬字和发音,教她上网下载伴奏音乐、制作视频。 后山歌时代,山歌的原生土壤和受众已然迭代,要成为一名现代客家山歌手,除了天赋、传统的专业素养和文化储备,还得积极寻找新的生长因子,去拥抱城市,拥抱现代网络媒体。 她深刻意识到自己的短板和局限,潜心向卢桑讨教学习,同时拜长期在县文化馆做艺术编导的周水生为师傅。 闭户即深山,她把自己关在简易音乐工作室,每天上网学习音乐基础,进行发声训练。她买来汉语拼音挂图贴在墙上,跟着网络老师,对着镜子逐音逐字反复习练。家里床头、案几,到处摊着一沓沓收集来的山歌词谱稿,还有一张张她临帖的书法习作。 长天不负。她的演唱越发扎实,演技突飞猛进。2009年,她以一首赣南高山区客家山歌《茄子辣椒吊叮当》在江西省农民艺术节上获一等奖。2015年,她凭着一首本土原创山歌《落雨唔要落咁大》,代表大余进京演出。 4 艺术是烧脑又烧腰包的。历经颠沛流离,山歌事业上孜孜不倦而生计无着的她,特别渴望一份平稳的工作,让自己的生存和兴趣有个最基本的保障。然而岁月催人,时间不再,她的梦想和努力因年龄被一度搁浅。她悲从中来,一度陷入两手空茫的深切痛苦和彷徨。情绪最低落时,同为“音乐沦落人”、相通相知的卢桑感同身受。 人生原本是痛苦和缺憾堆砌的,痛苦越深,塔尖越高。 为唤起她的事业激情和理想,卢桑决定送她一件特别的礼物——在她生日当天,献上自己为她量身创作的一支客家音乐。 为什么柴可夫斯基《1812年序曲》中,要运用由远至近的隆隆炮声?为什么肖邦要在钢琴的黑白琴键上模仿雨滴?突然,一种声音响起,卢桑的心绞了几下,他想起客家人结婚的哭嫁歌和灵前哭丧曲,那种亲人离断痛彻心扉的哭腔,饱含着人类对地球生命的无奈与悲悯,它超越各种人生体验和种族情感,卢桑抓笔记录下来,写着写着,泪水滂沱!他连夜发给黄小玲,她开口一唱,泪如雨下。 《日头落岭》,就这样诞生。 她唱着这支曲子,想起童年时阿爸犁田吆牛的鞭子声,就像秋天的板栗那么光洁;想起阿姆在菜园地挑着粪桶,牵着牛下山归来,森林、山脊和云霞构成了它舒缓的节奏和辽阔的背景。她想起阿婆的炊烟和喊饭声,她总能在草木重重目力所不及的山背河坎,快速准确地捕到,并悠亮地做出应答:好——来哩! 她看着这些声音浸入自己身体,就如章江河水,生根发芽,抽出一丛丛肥硕的音笋和声枝。 5 这完全是一支自己野蛮生长的客家乐曲。为了自嗨,也为了自己心爱的山歌,她和卢桑决定再过把瘾,拍上外景,录制成MV。 这真是一对狂热的山歌发烧友。 一没钱,二没闲,三没设备,但是只要有激情,有梦想,总有一天会无中生有。他们节衣缩食,从道具到服装,从拍摄到剪辑、配音,一一自己动手。 他俩举着手机,为一轮落日,到赣南十万大山去寻外景,从大余追到上犹,从上犹追到崇义,一天追个五六百里。那座山峰不知道,那幢黄泥房不知道,那个驮了捆柴归来的阿婆也不知道,他们是怎样的欣喜若狂。他们坐在田头等,等那轮落日,等那座山峰,等那条从路上摇着尾巴下来的狗,等着它们角度恰恰好。他们在找一把柴刀,找一只摘菜的篮子,找一条日影斜斜的篱笆。从上午找到下午,他们如获至宝。日头毒,汗熬得辣皮,山里没处充饥,两人啃着面包,贴着石壁去喝渗水。他们你拍我,我拍你,你导演我,我导演你。为了驮捆柴像回事,卢桑把头帕盘了一遍又一遍…… 外景拍完,他们自己把自己陶醉了。 她知道,不是曲子多好,拍摄多好,演唱多好,而仅仅是农民歌手的自唱自嗨自我生长,但是,他们做到了自己能抵达的最好。 山歌原本就是这样自嗨自唱野蛮生长的。一说专业制作,就输了。 喜欢就是了,努力就是了,但求赶路,莫问归程。 人类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生灵或动物?你只要听听山歌,就懂了。来源:江西日报 特别声明:以上内容为综合整理全网平台信息,版权归原创者所有,转载分享并不代表平台支持其观点立场。 客家人,共同探讨客家文化!官方微群,请加小编微信号:kejialm,备注文化交流,只接受邀请进入!【小伙伴们,行动起来,欢迎推荐,投稿至:1281728402@qq.com 内容不限】 返回首页>> |